颜色|写在《史传神杖》出版前的序言
颜色|写在《史传神杖》出版前的序言
七百弄山小蜜蜂,沉迷陶醉烟雨中。
文学花园勤酿蜜,芬芳醇厚显其功。
蓝朝云先生是桂西北都阳大山脉中的一位作家、诗人,也是广西大化布努瑶同胞的一大骄傲。2019年9月,笔者曾在散文《我和大化籍的文友们》中提到:在大化籍作家中,目前出版两部长篇小说的作家不多,蓝朝云算一个,退休前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备灾中心工作,著有长篇小说《红绒线》《山弩神威》。他深爱家乡七百弄这片热土,写出了《红绒线》这部反映桂西北大石山区民族团结的颂歌,表达壮、瑶族渴望天下民族一家亲的长篇小说。2010年12月的一天,广西作家协会、广西老年作家协会和南宁市作家协会在南宁联合举办了蓝朝云长篇小说《红绒线》研讨会,与会者给予小说较高的评价。我与朝云先生交往不多,联系也少,可我感觉他思维敏捷,生活阅历丰富,笔下故事感人,人物形象鲜明。前些日子,我打电话给他问及近段情况。他告诉我,近年来身体不好,前段刚做手术,现在还在化疗阶段……目前,他虽然躺在病床上,但仍与病魔作顽强斗争,孜孜不倦地校对《喜鹊之歌》第三部《史传神杖》的清样稿。因近段我也常以医院为家,不能前往探视蓝老,但时常想象他病卧床头、伏案审稿、深推细敲、笔耕不辍的情景,这种不辞劳苦、不顾病体地抢救布努瑶文化的精神极为可贵,是我们这些文人、学者所敬仰的榜样。几年过去了,蓝朝云先生在与病魔作斗争的同时,绞尽脑汁对瑶族长诗《喜鹊之歌》进行打捞、抢救、创作。目前《史传神杖》即将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而得以问世,这不仅是作者的最大慰藉,也是布努瑶族的莫大幸事。
《喜鹊之歌》长诗共分为三部,自第一部《浴火神侣》问世后,2017年河池市政府下文确立“民间文学:《喜鹊之歌》”为瑶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可见其价值非凡。此前,第一部《浴火神侣》、第二部《双雄神剑》分别由中央民族大学著名教授陶立璠、广西文联原主席蓝怀昌和广西瑶学会原副会长蓝克宽先生作序,几位先生对长诗的成功创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第三部《史传神杖》封稿后,朝云先生的女婿蒙李峰找到我,想让我为其写序。我想,不外乎有几点理由:其一,我们都是大化籍布努瑶族的后代,当过黑不溜秋的烧炭汉,喝过香喷喷的玉米粥,尝过独具风味的红水河鱼,醉过醇香的红薯酒;其二,都喜欢舞文弄墨,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都有长篇小说问世;其三,都经历过病痛的折磨,成了医院的常客,有着切身的感受。基于此,我在爽快答应的同时,思索如何写好这个序言。
蓝朝云先生早年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文学理论素养高,文字功底深,阅历颇多,勤于笔耕,先后出版有2部长篇小说、2部中篇小说集、1部短篇小说集、1部散文集,对文学的追求可谓痴迷,对小说的创作可谓走火入魔,对诗歌的把握可谓独特深刻。为其长诗作序,于我而言真有一种诚惶诚恐之感。
俗话说:好汉只怕病来磨。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被病魔缠身。蓝朝云先生有病纠缠,但他从不被病魔所惧,坚持与时间抢速度,潜心创作,接连出书,实属不易。他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轻伤不下火线”,沉迷于创作长诗《喜鹊之歌》,前段时间因病住院做了相关手术,化疗时又反复住院。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写书,宝刀未老,壮心不已,难能可贵,值得点赞。祝愿他早日康复之后,继续静下心来深入笔耕,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传世作品,也期待他的佳作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
中国瑶族的第二大支系布努瑶在发展史上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喜鹊之歌》三部曲则是其中之一。
三部曲作者蓝朝云,从青少年起就喜欢《喜鹊之歌》的故事。二十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利用三四年的工作空闲时间,满腔热情地深入民间,与歌师、巫公及故事讲述者促膝谈心,收集长诗的资料。经过近40年的冥思苦想,反复提炼故事情节,斟酌表现方式,最终决计在尊重原故事的基础上,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手法,用七言诗的形式,写出近5万行诗句的爱情叙事长诗(其中《史传神杖》17000余行),把即将消失的民族瑰宝抢救出来,展示了长诗在故事情节、表现手法及结构等多方面的独特新姿,达到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目的。可以说,这是创新之举,弥足珍贵,是“对瑶族乃至中华民族文化传承发展的一个永久性贡献”,它如璀璨的明珠,将光耀千秋。
细读《史传神杖》,我认为以下几个方面值得称道:
第一,《史传神杖》是一部坚贞不渝的爱情史诗。据初步考证,布努瑶祖居中原一带,后受官府和他族驱赶,历尽艰辛,逃奔他乡。为躲避祸害而入深山老林,筚路蓝缕,异常困苦。由于接触外界少,思想意识不易受干扰和影响,世代男女青年始终保持“从一而终”的婚姻观念。这些在长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敢松爱恋珍凤如痴如醉,坚贞不渝,自小与他朝夕相处、长得如花似玉的表妹达莎洒泪示爱,猎友的妹妹梅英主动登门声称为妻,甚至跳井自杀,敢松都一一婉拒,并鼓舞她们励志向上、自强不息。不久,敢松步上斩妖灭怪之路,这两个女孩陪伴左右,但他始终视作亲妹妹,从不与她们言情说爱,高风亮节赢得珍凤及两位女孩的翘指赞颂。珍凤将财主朗斐、潘珲单分别许给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看做尘土而拒绝为妾,视敢松为终生爱人。恋侣俩受火刑,升天为仙,仍依恋不息。为了能得到密洛陀应允的爱情,不畏艰难,披荆斩棘,杀虎豹豺狼和各类妖魔鬼怪,登上弥兰山,取来双雄神器,到凡间灭掉朗斐、缭萤等恶魔。消除涝灾后,密洛陀让他们转世为凡人,合卺为夫妻。“紧紧倚靠胸起伏,翻江倒海掀万般,乐极泪奔如泉涌,溢眶喷出流串串,互相舔饮胜甘霖,清爽无比透丹田”(详见《喜鹊之歌》第三部《史传神杖》第二十三篇)。他们生儿育女,度过近十年的恩爱、幸福生活,后来敢松中恶霸潘珲单的圈套,导致双双陷坑遇难,变为两株蓊榕。结局很凄悲,但却实现了夫妻俩生前“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辌”(详见《喜鹊之歌》第一部《浴火神侣》正文第341页)的誓言。可以说,他们矢志不移,忠贞不二,爱得刻骨铭心,备受布努人推崇。我翻读中国古代许多爱情故事传说,没有哪一个故事这么曲折、复杂、凄悲,充分说明历代布努师公、故事讲述人是多么钟爱自己的民族英雄,他们因此感物咏志,用各自的智慧给英雄们的爱情添彩,铸就了一个个闪光的花环,使男女主人公在不断反抗中得到挚爱,显示了真善美的力量。同时,展现了民族爱情观的整体形象。
大化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
第二,《史传神杖》是一部悲壮感人的英雄赞歌。长诗中的敢松英俊伟岸,武艺高强,有勇有谋,能打善斗。珍凤貌美无比,个性倔强,爱憎分明。恋侣俩各持从弥兰山得到的神杖和神剑,与羁縻官兵、地痞流氓多次交锋,一一将其歼灭;与表哥等人联手,勇救失控船只上的乘客,悄无声迹地毁掉敲骨吸髓的恶霸赵山豹。而后,反复与恶贯满盈的朗斐作殊死的搏斗,最终取得胜利。同时与财主周旋,多次买得粮食救济灾民,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日夜劈峰破岭,凿通隧道,掘涧开渠,导引各堰塞湖之水至溪河,用3年多的时间消除了洪患,田地复显,民众得以返回故里,安居乐业。敢松受害,珍凤杀死造案的财主潘珲单,跳入渊坑,随夫离世。两人的魂体再次变作双喜鹊,开凿泥穴,引出清泉灌溉农田,解决民众饮水难的问题,最后化成两株榕树,让路人乘凉憩息。这一系列情节跌宕起伏,犹如大江长河,前浪未息后浪至,一波更比一波迅猛,可谓是惊心动魄,也由此使得二十五篇故事皆生动感人,读者一旦阅之,欲罢不能,甚至泪流。回溯历史,可以说这些故事是布努人在迁移过程中某一段生活的写照,古时先人为使后辈记住历史,便将这些可歌可泣的事迹聚集于敢松、珍凤身上,并通过想象,使夫妻俩成了战天斗地、斩妖除魔、为民造福的神仙侠侣英雄。经作者的艺术加工,成就了歌颂民族英雄的不朽史诗。至于今后如何演绎、提升得更加璀璨夺目,则需我们继续研究、书写。
第三,《史传神杖》是一部引人入胜的瑶诗瑰宝。诗歌作为文学的一个种类,写作的表现手法多样,蓝朝云先生在创作《史传神杖》时,对布努瑶师公、讲述者提供的故事进行反复提炼,巧妙地运用正面描写、侧面描写、环境描写、肖像描写、夸张描写、比兴等手法,对人物、情节、景物进行精雕细刻,使作品有条不紊地展开,引人入胜。比如动态描写,此种描写占长诗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篇幅,主人公无论是驰骋山川平地,还是与妖魔鬼怪鏖战,皆为动态的感人画面和故事情节:“一声詈骂敢松吼,身先士卒杖猛劈,左右四鬼倒泥地,送入地狱变尘埃。扩大范围转圈子,被踩伤者即止气,破阵而去似天神,拦挡路面碰亦死”(详见《史传神杖》第四篇)。句句诗语既是故事情节的叙述又是动作的展示,表现了敢松临危不惧、审时度势的果敢行为。作者精心构思,选用准确的字、词,酣畅淋漓地书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就连景物描写亦是十分逼真、形象:“临近中午气候变,乌云叠层遮四方,川㟖灰蒙锁笼烟,挡住尖峰唯茫茫,挤挤挨挨连成片,密不可分难见光;瞬间大雨瓢泼到,铺天盖地乱纷扬,如柱倾泻声嗡沨,席卷而过袭岭梁,沟涧奔流冲泥石,摧枯拉朽去势狂;雷公电母凑热闹,轰轰隆隆震穹苍,条条银蛇划高空,劈断林木倒幽篁”(详见《史传神杖》第十一篇)。作者将云雾、暴雨、雷电、洪流等自然现象赋于纸上,为人物、事件的出现及发展营造了或喜或忧的氛围。纵观全长诗,作者运用这种寓情于景的写法是相当成功的,可谓是难得一见。
大化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
第四,《史传神杖》是一部传授民俗文化的教科书。布努人多居高山深㟖,劳动异常艰辛,疲累之时,会用山歌释放内心感受,“度分度比足撒旺”(布努语音译,是布努瑶民间的一种对歌形式)。一声声“耶—呃——哦—,麻尼勒—先喔喔”调子响起,《史传神杖》及其姊妹篇《浴火神侣》《双雄神剑》就会在坡岭上、山脚下、篝火旁或堂屋里随风飘出。他们在述说故事的同时,抒发对黑暗社会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憧憬。生活在其间的故事讲述者和师公们,吸取歌谣、传说的精华,把布努民间的说亲词、娶亲词、哭嫁歌及宗教信仰和各种习俗、禁忌融入其中,展现了布努人的精神风貌。许多具体情节通过主人公敢松表现出来:他,10岁会唱山歌,15岁时精通布努史诗,成为独撑红白喜事场面的师公。受火刑升天为仙后,登上弥兰山取得神杖。下凡间的路上,给自戕的罗德贵抛蛋寻墓地,按部就班地下葬,并给德贵“开路”,使其魂灵归入祖宗神堂;从土匪窝里解救岩亘的同时,给岩亘夫妇架“花桥”,让他们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这些,作品叙述得很细致。敢松、珍凤遇难仙逝后,师公们自发仿照神杖的样子,制作牛头、马面、羊胡、猪牙的“折卜增”(亦称“折纤摁”),并持杖给夫妻俩举行道场,在密洛陀的授意下,“折卜增”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成了神圣之物。可以说,《史传神杖》既是英雄史诗,也是传授布努瑶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传统文化的教科书。
综上可知:“蓝朝云先生在传承布努瑶文化的基础上,不落俗套,大胆革新……用自己的智慧和笔触为布努瑶文化增添了锦彩,给中国民间文学艺苑画上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详见《喜鹊之歌》第一部《浴火神侣》蓝怀昌《序》第10页),是布努文化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它“意义不止于文学本身,对研究布努瑶社会结构、风土民俗等也很有参考价值”已经“具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价值,可以说,这是对瑶族文化的一个贡献”(详见《喜鹊之歌》第一部《浴火神侣》陶立璠《序》第3页)。如今,《喜鹊之歌》三部曲已记入河池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广西瑶族文学史上的不可多得、不可复制的佳作。
俗话说:人生危难时,急救不可缺。换句话而言,养在深闺中的秀女只有出阁才能露其容颜,优秀的民族文化也须在传承发展中才能熠熠生辉。据悉,目前熟知《喜鹊之歌》三部曲的师公、故事讲述者多已年老仙逝,故事基本上随之消亡,而年轻人受经济大潮的影响,外出打工、经商、求学,无暇跟班学习,没有人能唱或讲述此故事了。一些崭露头角的师公、巫公只会占卜、唱升天歌,皆不会唱、讲《喜鹊之歌》故事,连《密洛陀古歌》也说不出多少子丑寅卯了,失传的概率甚高。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独特的传统文化,仅仅以欣赏他族的文化而沾沾自喜,那么,这个民族是可悲的,离被同化和消亡的日子不远了。事实上,布努瑶文化源远流长,积淀着布努瑶民族最崇高的精神追求,代表着布努瑶独特的精神标识,为布努瑶的生存、壮大提供了丰厚的精神滋养,同时,布努瑶优秀的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是布努人共同创造的,有许多民族的特色性、突出性和连续性,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加以认识,就不可能理解古代的布努,也不可能理解现代的布努瑶,更不可能更好地发展未来的布努瑶事业。蒙古族的《江格尔》、藏族的《格萨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被列入世界英雄史诗之林,是这三个民族在传说人物的基础上不断补充、扩展、传承而成。这些实例说明,只有在不断传承和发扬优秀民族文化,广泛吸收民族文明成果的基础上,才能创新文化。就《史传神杖》及其姊妹篇《浴火神侣》和《双雄神剑》来说,眼下就需提高对抢救此三部曲重要性的认识,应通过网络、杂志、报纸等媒介,刊载或发表长诗,广泛宣传三部曲的故事。同时,在一些文化部门和学校开设培训班,让文化工作者对照朝云先生创作的《喜鹊之歌》蓝本进行翻译、谱曲,让更多的人参与学习,熟记诗文于心,并互传广诵,久而久之,就会使之成为全社会(至少是布努人)皆知的盛世典籍。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我相信,只要广大布努人和热爱瑶族文化的朋友不懈努力,继续考究,不断开发传承、创新发展,《喜鹊之歌》之《史传神杖》等民族文化发展必然盛开鲜花、结出硕果,散发出更加迷人的芳香。
是为序。
颜色,本名班源泽,瑶族,广西大化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协副秘书长、办公厅副主任。著有3部长篇小说《市长秘书马苦龙》《阳光起舞》《大山飞舞》,另有散文、报告文学若干篇,曾荣获广西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大山飞舞》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20年度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 编辑:蓝乙人 蒙仕荣 )